奥古斯丁《忏悔录》(卷四摘录)
我们最好是向你、我的主忏悔说:“求你可怜我,治疗我的灵魂,因为我获罪于你”;不应依恃你的慈爱而放肆,恰应牢记着你的话:“你已痊愈了,不要再犯罪,才能避免遭遇更不幸的事。”
主啊,这一切已经过去,时间已经减轻了我的伤痛。我能不能把心灵的耳朵靠近你的口,听听你给我解释为何眼泪对于不幸的人是甜蜜的?你虽则无所不在,但是否把我们的苦难远远抛在一边?是否你悠悠自得,任凭我们受人生的簸弄?可是我们除了在你耳际哀号外,没有丝毫希望。烦恼、呻吟、痛哭、叹息、怨恨能否在此生摘到甜蜜的果实?是否因为我们希望你俯听垂怜,才感到甜蜜?对于祷告,的确如此,因为祷告时,抱着上达天听的愿望。但因死别而伤心,而悲不自胜,是否也同样有此愿望?我并不希望所关爱的人死而复生,我的眼泪也并非要求所关爱的人再来人世,我是仅仅因伤心而痛哭,因为我遭受不幸,丧失了我的快乐。眼泪本是苦的。是否由于厌恶我过去所享受的事物,才感觉到眼泪的甜味?
任何人,凡爱好死亡的事物的,都是不幸的:一旦丧失,便会心痛欲裂。其实在丧失之前,痛苦早已存在,不过尚未感觉到而已。我满腹辛酸而痛哭,我停息在痛苦之中。我虽则如此痛苦,但我爱我这不幸的生命,过于爱我的朋友。因为我虽则希望改变我的生命,但我宁愿丧失朋友,也不愿丧失我的生命;一面我极度厌倦生活,一面却害怕死。死亡抢走了我的朋友,死亡犹如一个最残酷的敌人,既然吞噬了他,也能突然吞下全人类。
我背负着一个破裂的、血淋淋的、不肯被我背负的灵魂,我也不知道把它安置在哪里。无论在优美的树林中,在娱乐歌舞中,在清香四溢的田野中,在丰盛的筵宴中,在书籍诗文中,都得不到宁静。我将我的灵魂寄顿在呻吟和痛哭之中;但只要我的灵魂一离开呻吟和痛哭,那么痛苦的担子更觉重重压在我身上。主啊,我知道只有你能减轻我的负担,能治疗我,但我既不愿就近你,也不可能获得医治;我自身依旧是一个不幸的场所,既不能停留,又不能脱离,因为我的心怎能避开我的心,我怎能避开我自身?到哪里我能不追随我自身?
时间在我们心中进行着令人惊奇的工作,它一天又一天的来来去去,在它来时去时,把新的希望、新的回忆注入我心中,逐渐恢复我旧时的寻欢作乐,迫使痛苦撤退;但替代的虽不是新的痛苦,却是造成新痛苦的因素。
我的主啊,若有谁爱你,在你的里面爱着朋友,为你而爱着仇人,这样的人真是幸福!一人能在你身上泛爱众人,既然不会丧失你,也不会丧失所爱的人;除了你、我们的上主,创造天地并充满大地,充满大地而创造天地的上主外,能有不会丧失的东西吗?没有一人能丧失你,除非他离弃你,而离弃了你、能走往哪里,能逃往哪里去呢?不过是离弃了慈祥的你,走向愤怒的你。在你的惩罚的范围中那里能避得开你的法律?“你的法律即是真理”,而“真理即是你”。
全能的上主,“求你使我们转向你,请显示你的圣容,我们便能得救”。一人的灵魂不论转向哪一面,除非投入你的怀抱,否则即使倾心于你以外和身外美丽的事物,也只能陷入痛苦之中,而这些美好的事物,如不来自你,便很快将不复存在。上主,万有的创造者,使我的灵魂从这一切赞颂你,但不要让它通过肉体的官感而陷溺于对这些美好的爱恋之中。这些事物奔向虚无与毁灭,它们用传染性的欲望撕裂了我们的灵魂。
我的灵魂啊,不要移情于浮华,不要让你的耳朵为浮华的喧嚷所蒙蔽。上主的“道”在向你呼喊,叫你回来,在他那里才是永无纷扰的平安宫殿,你应该定居在那里,把你所得自他的托付给他;把得自真理的一切,托付于真理,你便不会有所丧失;你的腐朽能重新繁荣,你的疾病会获得痊愈,你的败坏的部分,会得到改造、刷新,会和你紧密团结,不会再拖你堕落,将和你一起坚定不移地站在永恒不变的上主身边。
如果你欢喜肉体,你该因肉体而赞颂上主,把你的爱上升到肉体的创造者,不要因欢喜肉体而厌弃上主。如果你欢喜灵魂,你应在上主之中爱灵魂,因为灵魂也变易不定,惟有固着于上主之中,才能安稳,否则将走向毁灭。因此你该在上主之中爱灵魂,尽量争取灵魂,拉它们和你一起归向上主;你该对它们说:“爱上主,是上主创造了一切,上主并不遥远。上主并非创造万物后便功成身退;万有来自上主,就存在于上主之中。哪里闻到真理的气息,上主就在哪里。上主在人心曲中,而心却远远离开上主。“叛逆的人,回心转意吧!”依附于创造你们的上主。和他一起,你们便能站住,获得安宁。为何你们要走上崎岖的道路?你们要上哪里去呢?你们所爱的美好都来自他,但惟有归向他,才是美好甘饴,否则即变成苦涩。这是理所必然的,因为美好既来自上主,如放弃上主而爱上这些美好,当然是不合理的。为何你们始终奔逐于艰苦的途径?你们想在哪里找到憩息之处,哪里也找不到。你们找寻吧;决不在你们找寻的地方。你们在死亡的区域中找寻幸福的生命,幸福的生命并不在那里。那里连生命都没有,怎能有幸福的生命呢?
他,我们的生命,却惠然下降,他负担了我们的死亡,用他充沛的生命消毁了死亡,用雷霆般的声音呼喊我们回到他身边,到他神秘的圣殿中,他本从此出发来到人间,最先降到童女的怀中,和人性、和具有死亡性的人身结合,使吾人不再永处于死亡之中,“他如新郎一般,走出洞房,又如壮士欣然奔向前程”。他毫不趔趄地奔走着,用言语、行动、生活、死亡、入地、上天,呼唤我们回返到他身边。他在我们眼前隐去,为了使我们退回到自己内心,能在本心找到他。他不愿和我们长期在一起,但并不抛开我们。他返回到他寸步不离的地方,因为“世界是凭借他而造成的,他本在世界上,他又现身于这世界上为了拯救罪人”。我的灵魂得罪他,向他忏悔,他便治疗我的灵魂。“人的子孙们,你们的心顾虑重重到何时为止?”生命降到我们中间,你们还不愿上升而生活吗?但上升到哪里呢?你们不是已高高在上吗?“你们的口不是在侮辱上天吗?”要上升,要上升到上主面前,你们先该下降,因为你们为了反抗上主而上升,才堕落下来的。
这一切,我当时并不知道,我所爱的只是低极的美,我走向深渊,我对朋友们说:“除了美,我们能爱什么?什么东西是美?美究竟是什么?什么会吸引我们使我们对爱好的东西依依不舍?这些东西如果没有美丽动人之处,便绝不会吸引我们。”我观察到一种是事物本身和谐的美,另一种是配合其他事物的适宜,犹如物体的部分适合于整体,或如鞋子的适合于双足。
我企图接近你,而你拒绝我,要我尝着死亡的滋昧,因为你拒绝骄傲的人。我疯狂至极,竟敢称我的本体即是你的本体,再有什么比这种论调更骄傲呢?骄傲的人想要像你一样成为上帝,却不愿承认你的存在,也不愿承认与你有本质的不同。我纠缠不清地责问你弱小的信徒:“为何上主所造的灵魂会有错误?”但我不愿别人反问我:“为何上主会有错误?”我宁愿坚持你的不变的本体必然错误,却不愿承认我的变易不定的本性自愿走入歧途,担受错误的惩罚。
我背对着光明,却面向着受光明照耀的东西,我的眼睛看见受光照的东西,自身却受不到光明的照耀。因为我的聪明,我思想的敏锐,都是你的恩赐,所以这些天赋不仅没有用,反而害了我。我争取到我的产权中最好的一部分,我不想在你身边保守我的力量,反而往远方去,挥霍于荒淫情欲之中。良好的赋禀,不好好使用,为我有什么用处?
我能无师自通地理解难解的著作,但对于有关信仰的道理,却犯了丑恶不堪、亵渎神圣的错误,那么我的聪明为我有什么用处?相反,你的儿女们、始终依恋在你膝下,在你教会的巢中,有纯正的信仰作为饮食,安稳地等待羽毛丰满,长出爱德的双翅,即使思想拙纯,能有多大害处呢?
主、我的上主,我们希望常在你的羽翼之下,请你保护我们,扶持我们;你将怀抱我们,我们从孩提到白发将受你的怀抱,因为我们的力量和你在一起时才是力量,如果靠我们自身,便只是脆弱。我们的祝福,在你身边,才能保持不失;一离开你,便走入歧途。主啊,从今起,我们要回到你身边,为了不再失足,我们的祝福在你身边是不会缺乏的。因为你即是我们的祝福。我们不必担心过去离开你,现在回来时找不到归宿,因为我们流亡在外时,我们的安宅并不坍毁,你的永恒即是我们的安宅!